第一章 4 白嘴 病人 怪物

作者:陈果卿 更新时间:2012-02-10 15:44:46 来源:作者赐稿 【字号: 】 浏览

   一天下来,载昆见识增加了许多,脑里乱乱的,理不出个头绪。在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,房外的故事还没在脑子里消失,房内的故事又要开始……载昆环顾四周,难道屋内就没藏着什么秘密,只是不为人知罢了。这间房的主人是谁?是女人还是男人?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?是单身的还是一对夫妻?桌上意外发现一本残破的书,大约是介绍性知识方面的普通读物。床上草席下面还有用过而没扔掉的避孕套。载昆整理好床,放上带来的被子和枕头,因实在是太疲倦了,倒在床上不到几分钟就入睡。脑子却没能休息,许多画面纷纷出现,重重叠叠,散乱而无规律,变形而又似曾相识。不知他睡了多久,大概是半夜吧,他被一阵有规律地颤动声震醒,怎么了?是地震?不是。听见的是男女窃窃私语,他才明白,隔层板壁,男女正在快乐地发泄。由于很近,又只隔一层木板,不能隔音更不能防震。不光载昆有震感,可能邻居都受到了波及。一小时过去,总算“超生波”平息,但载昆受到影响再已无法入睡。世界真静。剧团所在地以及宿舍外面街道全建在河滩上。三面环水,两江汇流,只有一条连接外面的陆路,可通他的家乡蟠龙镇,仿佛住在孤岛上一般。
  “唉哟,唉哟!” 霍地,他一惊,心想,谁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生病,发出凄凄的痛楚般呻吟?令载昆辗转反侧,思绪惶惶。可能邻居们都已经听到,为何不见有人去过问!这就怪了。他实在听不下去,准备出门看看,刚要开门却又犹豫。他疑惑,更有几分害怕,他初来乍到情况不明,还是等一等再说。谁知“唉哟”之声越来越大,叫人汗毛倒竖,听到非常不舒服。难道就没有一人发出善心,前去救助?人与人就是如此的冷漠!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载昆终于勇敢地走出门去。
  “唉哟”之声出乎意料地嘎然而止。这就更怪了!
  后半夜的天空朦胧一片,没有星光,只有虫鸣。凉风乍起,顿生寒意。戴昆正要返回,“唉哟”的呻吟再次响起而且比先前激烈,频率加快。他寻声走去,离他住房约20米远处,末尾一间房屋是呻吟声的始发地。他蹑手蹑 脚地走近,门半掩半开,屋内透出微弱的灯光,瞧见一张单人床上斜躺着一人,相貌与年纪都看不清楚,只看见床前桌上放满药袋。床上的那个人时断时续地呻吟着。载昆不敢贸然行事走进屋去,只能站在原地窥伺,思绪万千。剧团人与人关系复杂,弄不好会招致麻烦。回去吧!别人都不管事恐怕他也管不了。他返回时尽管小心翼翼,却被什么物件绊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他急蹲下在地上一摸,是一袋袋用后的药渣和残破了的熬药土罐罐 。他越发感觉到这里药味太浓甚至刺鼻,久闻特别不舒服,他得赶快离开。回到自己屋里他闭上门,重新睡下,“唉哟”之声依然。他极疲倦却又极不容易入睡,病人唤起久远的记忆,载昆想起低矮的小屋里……当年他父亲比这病人年轻许多,病沉重得多,可是没有呻吟,也无药可治。与他同样年轻的老婆,无声地流着眼泪,眼泪又滴、滴、滴在不懂事的孩子脸上。想起来太令人压抑!为抗干扰他拉过被子蒙上头,这样才勉强进入睡眠状态。
  第二天日上三 竿,载昆才睡醒。他穿好衣服,洗了脸,从屋中走出。与一人擦肩而过时,闻到这人身上散发出浓浓的药味儿。观此人身体单薄,头上还用白布帕子包着。载昆估计很有可能就是半夜发出呻吟的那个病人。正狐疑的那一瞬,那人突然回过头来,两眼射出很不友善的眼光,隐藏着不寻常的疑问,使载昆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。这病人很可能知道昨晚他去窥伺过,怀疑到底是何居心?是善意还是恶意?  
  看来朱团长今天不会找他,想放松放松,漫步走到岷江河边。过去的龙王爷庙龙王不复存在,庙却犹存,因为这庙属于有特色的古代建筑。飞檐斗角,雕花窗棂,古色古香,形式完整,色彩早褪。正中偌大金字匾上书︰“王爷庙”。这三个大字据说是清代乾隆皇帝所题。乾隆爷是否知道大中县产盐仅次于自贡,是蜀中第二个大产盐区吗?不得而知。清廷在大中县显要处设立盐关收税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皇上可能怕洪水淹了运盐通道,颁诏求龙王开恩,或许可以说得过去。到底龙王爷领不领情,洪水有没有被遏制,不能牵强附会,查查《水文志》便可一目了然。
  王爷庙四周开设了多家茶馆,来吃茶的人颇多。坐下吃茶可以观江景:从嘉州下宜宾、重庆的船必须经过这里河道,常常顺便靠岸再装些货物,特别是盐,直接销到泸州、万县、重庆、武汉甚至上海;从河对面西溶古镇划过来的船,要到王爷庙下面靠岸,农产品通过大中县运上省会成都;从下水上来的船,多半运的是嘉阳的煤,运回去的是大中的盐。风物与景色溶为一体,历史与现实在这里巧遇,苏东坡三父子从眉州到嘉州,坐船顺流而下出四川,当然很多年后还有郭沫若……
  载昆选了个清静之处坐下,叫道:“卖茶的,拿碗茶来!”四川人称卖茶的从前叫堂倌现在不这样叫了。话刚出口,则有人热情地先打招呼:“坐过来!坐过来!” 载昆抬眼看去,临窗坐着一高一矮两个人,他好像在啥地方见过呢?忽然想起来了,瘦而高的那位他见过一面,朱团长曾提到过,是同行,大名叫白方圆,矮的一个实在想不起是谁。“来,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!” 载昆刚走过去,坐下,泡了茶后,白方圆薄薄嘴唇连珠炮似的,发出热情的絮聒。“他叫方尹通,拉胡琴的,人有些怪,个头有些矮,大家都称他……”
  方尹通急用眼神制止白方圆没遮拦的嘴,怕说出他不雅的绰号,于是先发制人地调侃起白先生来,他说:“老白本地人氏,贵族之后,尤其会冲壳子,可以一口气在一句话里连说十多个成语,不重复,可谓天花乱坠,妙语连珠。因他嘴好,所以大伙尊称他为……”
  “世界怪人!你狗嘴里什么时候才能吐象牙!”白方圆后发制人,想压住方尹通的臭嘴。
  方尹通并不理会白方圆的反击,继续“攻击”:“大伙儿说他姓‘白’姓得好,白,白嘴之白矣。”
  “你呀你……”白方圆的嘴可阻挡千军万马,却难以阻挡怪人的怪话,便哑口无言了。
  方尹通见好就收,笑眯眯地呷了口茶,以胜利者自居。
   “你见过朱大爷了吗?”白方圆转移视线。
  “被召见过了,”载昆知道朱大爷就是朱信光,老实地作回答。
  “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?”白方圆再问。
  “朱团长这人顶实在的,不苟言笑,偏爱是……”
  “爱记账!”方尹通插话很关键。
  载昆很不理解,问道:“是记笔记,怎么你们认为……”
  “当然是记账!”白方圆说话的口气不像在开玩笑,严肃得很。“记账是我给他这种行为取的绰号……”
  “取得好,很形象!”方尹通的观点与白方圆惊人相似。
  二人刚才那种毫不留情地挖苦早没有,气氛相当和谐,完全是哥们一样,共同把矛头对准他们的领导。“从前,我吃够朱大爷那账本的苦头,我慢慢地讲给你听!”
  白方圆回忆道:原来他同朱信光曾在同一所小学校里工作。朱信光出身雇农,阶级成份好,加之以他唯上级之命是听,从一般教师爬上校长宝座。白方圆父亲是小业主,开店卖酒,成份自然差一些,所以一直当教师,而且在朱校长统治下苦闷地工作。在所谓“三年自然灾害期间”, 白方圆“经受不住考验”,常常抱怨肚皮没吃饱。当然这是实话,吃的是老白菜、酸萝卜,整月整月不见油荤,痨肠寡肚,怎能吃得饱呢?说吃得饱那一定是哄人的。白方圆当时人瘦得来像一根藤藤,被风都吹得倒,如果他说过有关肚子吃不饱的“怪话”,完全可以理解。可是,不久全国开展了“反右倾”运动,朱校长翻开他的“笔记本”,一条一款把白方圆说过的话揭出来,有时间地点,有人证物证,证据确凿,马上被扣上反对党的政策大帽子!白方圆有嘴难辩,胆颤心惊,由于担心被抓去坐牢而坐卧不安。若不是这场运动很快过去,白方圆很有可能被批斗,甚至被开除公职。虽然那次运动已成为历史,但是白方圆说过的所谓“怪话”仍然是抹不掉的“污点”,经常在开会时朱校长不点名地点名,批评白方圆,坏在长了一张臭嘴,可以把活人吹死,死人吹活。说他常常犯严重的自由主义,危害极大。白方圆当然怀恨在心,常在背后说朱大爷的坏话,说朱大爷文化水平太差,经常念白字,教坏学生。平常还说荤话,喝烧酒,吃肥肉,打字牌,不配为人师表。总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调和,各唱各的调,各说各的话,各造各的舆论,官有权,民有理,各有各的支持者和反对者。
  白方圆只说是这辈子完了,永远受管,逃不出朱大爷手板心。
  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,时晴时阴,时雨时风,瞬刻万变!
  有时,人们把发生的超出常理又非常偶然事件,称做“戏剧情节”,以为只有戏里才有。其实生活中经常存在戏剧情节,只要稍为整理整理,便可成为一出好戏。白方圆遭遇的事,一点不比戏剧情节逊色。他与校长朱信光的恩恩怨怨,说来话就长了。不久大中县川剧团来到朱信光、白方圆学校所在地银山镇作巡回演出。演员休息有坐茶馆的习惯,白方圆也有坐茶馆的嗜好,白与剧团某些演员混熟了。演员爱猎奇,白方圆爱吹牛,他们不但熟悉,而且一见如故。白方圆有才,不但有嘴会说,提笔会写,会唱戏,而且还会拉胡琴。若不遇上“伯乐”他这条“千里马”可能永远被埋没!恰好在坐茶馆的人中,有个老头名叫古允平,因他爱说“之乎者也”,大家尊称他为古老夫子。古老夫子同夫人刘映雪常坐茶馆,当然与白先生有更多见面机会。白方圆爱吹,老夫子爱讲,一个半斤,一个八两。两人感叹:“相识满天下,知心能几人”。所以一见如故,相逢恨晚。坐茶馆不出半月,老夫子这位伯乐发现白方圆是匹难得的千里马,觉得不能埋没人才,他有责任向上级汇报,让人才发挥作用。剧团领导同意吸收白方圆到剧团当编剧,当时的朱信光校长拦也拦不住。
  白方圆既是铁嘴当然不会让嘴闲着,来到剧团后,逢人便说:他终于逃出了朱大爷魔掌!
  方尹通笑出声来,问道:“白兄,你把话说早了,你逃得出朱大爷魔掌吗?半年不到,领导换人!组织部门下通知,调朱信光到大中县川剧团任团长,你又被他管住,真如一出喜剧!”
      “命也,运也,”白方圆叹息道。“大中县干部那么多,组织部专门要选朱大爷这个全身没有半颗艺术细胞,连《东方红》都唱不来的人管剧团,真是命中注定,难以逃出他的魔掌罗!”
  “你老兄是‘成也萧何败也萧何’。成也是你一张嘴,败也是你一张嘴,来都来了,旧事提它干啥?你说逃脱逃不脱的话有屁用!”
  “怪人呀,你没挨整,不知挨整是何滋味!”白方圆说,“我心里有气要发泄才舒服,谁知道那家伙真的又成了掌管我生杀大权的领导……”
  “是呀,就是有那么怪,上面端端选了个来克你的克星!”方尹通平时老被白方圆奚落,现在听他这样一说,差点没笑出声来,在心里多少有幸灾乐祸的意思。“天意, 天意, 你方圆自认倒霉吧!”
      在他们说朱信光这不对那不对的时候,载昆仔细观察了他二人相貌特征。白方圆瘦而高,方尹通矮而胖,两人组合到一起十分有趣,如说相声的配对,反差很大,趣味无穷。
      “其实朱信光优点不少,”方尹通真是怪人,想不到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。
      “他有啥优点,你说来我们听听”,白方圆恨得牙痒痒的,反问道。
      “据说,组织上很犯难,好多有能力的好干部不愿来,说剧团是个大染缸,只要是进剧团来白的会染成黑的。人家朱信光党性强,服从组织安排有啥不对?”  
  “问题是他文化低,只能教小学,不懂艺术。”白方圆说出他反对朱信光的理由。
  “组织上不这样认为,请问,国家干部调进剧团最容易犯的错误是在哪个方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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