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5 地主 巡官 反革命

作者:陈果卿 更新时间:2012-02-10 16:09:16 来源:作者赐稿 【字号: 】 浏览

  工宣队受到上级的批评被撤掉,工宣队长王大牛想升官的希望破灭,回去当他的工人烧他的锅炉。以后剧团重新来过干宣队和军宣队,但并不长久。革命委员会成立了,从前的领导再度出山。“抓革命、促生产”的口号提了出来,标志着一切逐步走上正轨。
  朱信光官复原职,正好中央号召在全国开展“批林批孔”运动,上面叫搞革命大批判,朱信光唯恐跟不上战略部署,再犯错误,第二次被打倒,马上成立大批判小组,由申东河负责,载昆具体抓,成员有周六根、白方圆。申东河布置大家都提笔写稿,肃清造反派在全县流毒,还建议办个有水平的大批判专栏。所谓有水平指两个方面:内容要好,批判要有力;再就是形式多样,文图并茂,字要写隶书或仿宋。这要求一提出,大家都知道离不开一个人,离了他专栏就没法办。
  此人是谁?他姓季叫明唐。
  但令朱信光不放心的是,季明唐是历史反革命。平常,季明唐与大家一样没有任何区别,干他的美术工作,拿工资吃饭、养妻儿。别人上班他上班,别人下班他下班。若搞运动,他与大家就有区别了,要向剧团治保主任汇报思想,有事上街要请假等等。现在,朱信光与指导员郑淑秀研究决定,由载昆当这届治保主任,向当地派出所作书面报告,并得到批准。
  载昆看过季明唐档案,才知道此人不但有传奇般经历,而且有极强的生活能力。他的故事剧团里的人都知道,当成笑话来摆。人人都口头上说要与他这个坏人划清界线,实际上却划不清或不想划清界线。载昆看过季明唐厚厚一叠材料之后,访问剧团中上了年纪的人,季明唐形像其实很鲜明。他出生于本地杨柳弯杨风坳,解放前他父亲是地主,经营柑桔庄园有方,土地主才有钱送儿子去到四川省会成都学堂读书。
  故事得从一九四四年说起……
  成都。在春熙春路安琪儿歌舞厅,豪华雅致,灯红酒绿,音乐糜糜,舞影翩翩。浓妆艳抹的女人,与风流倜傥的男人搂抱着起舞,当然,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寻找刺激。朦胧之中两性融于绵绵情意音乐声中,使人的灵魂飘渺而渴求感官的赤裸,好一个偷情之所在呀!来跳舞的都有身份,男的西装革履,女的裙裾飘飘。一位年轻俊美的巡官,穿着一套黄色的军官服,合身而毕挺,更通透出精神。头发光亮,手戴白色手套更为显目,这人落落大方,谈吐不俗。他就是季明唐。大中县一位土地主的宝贝儿子。他到省会读书,就读的学校原本是南虹艺专,可是他没有成为艺术家却当上巡官,这是因为他自从在舞场跳舞结识了一位神秘的徐小姐,因此改变了他人生命运。此时季明唐正搂着那徐小姐纤腰,脸贴着脸,胸挨着胸,热血沸腾,云里雾里,进入一个幻觉世界,仿佛他与她在床上作爱,云雨巫山,好不自在。“喂!先生,”突然一声喊叫,使他回到现实中来。两个穿着黑妮长大衣,戴着博士帽,高大魁梧的家伙站在他面前,脸无表情地说话。“外面有人找!”徐小姐要阻挡已来不及,来人猛地扑上架着他的胳臂,把他拉着就走,将他带到门外。外面台阶上不见有任何人,他感到蹊跷正要发问,还没来得及张口,口马上被堵住,头被套上黑袋,一切都看不见。吉普车开来,他被推了上去。他的心立刻绷紧,十分害怕,不知他得罪了谁?估计来者不善,凶多吉少,不知啥人要置他于死地。 
  吉普车开向郊外,半小时后停下来,两人将他粗暴拉下车,不问青红皂白,就拳脚相交,把他打倒在地。但是陌生人并不想置他于死地,仅仅警告而已。
  “小子,你若再缠住徐小姐,定死无葬身之地!”
  打手们开车离开之前,终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,使他如梦初醒,原来惹祸的是经常与她跳舞的徐小姐。他曾问过这女子,是哪所学校的学生?她没回答,只摇了摇头;问她是那家的宝眷,她说还没有意中人,看来她没有说实话。她到底是谁?他定要揭开谜底!他撑着疼痛的身体回到警察局宿舍,关上门,将脏衣服脱掉,一头倒在床上。只要一闭眼就看见徐小姐,说实在的她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,但她漂亮而不妖冶。身材特别好,苗条而不失丰满,尤其是她的一双大眼,具有摄人心魄的魅力。她与他跳舞,既引来羡慕更引来妒嫉,他并不知道。
  眼看快要到手的意中人,怎么会因一次警告、一次威胁而退缩?人说色胆大如天,季明唐现在却在心里念:“宁可花下死,做鬼亦风流”!老地主的执拗在儿子追求女人上得到体现。到了晚上,他照例穿上巡官服,戴上白手套,去安琪儿舞厅见徐小姐,可是连去数天却不见她的身影,他弄不明白,是她生病了还是有意躲着他。
  一天傍晚,他从少城公园出来,正慢步走回家去。倏然间一辆雪佛来白色轿车驰来,停在他的面前,他并不以为与他有关,继续向前走去。“站住!”一声娇滴滴的女声传来,使他回过头去一看,车窗出现他熟悉女人皎好的脸,那不是数日来梦牵魂绕所思念的女人吗?他愣住片刻便欣喜若狂,奔到车前。车上的徐小姐立刻打开车门叫他快上车,动作在几分钟之内完成。
  徐小姐边开车边给他讲实情:“我哥哥太霸道不要我出门,使我很苦恼……”
  “你哥哥是谁?”季明唐惊讶地问。
  “徐正刚!”
  “徐正刚是谁?”
  “说出来恐怕你不信,”她笑道。
  “你说什么我都信,”他用手轻轻地在她香肩拍了一下,柔声说。“快说他是谁。”
  “成都卫戍区司令!”
  声音虽小,可听起来如雷贯耳,他这才醒悟,徐小姐他是高攀不上的。不但高攀是妄想,而且性命都难保,他知道徐正刚人称“徐老虎”,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。
  “怕了吧,”徐小姐语调充满调侃。“银样蜡枪头的家伙!”
  爱情的魔力真大,徐小姐不顾兄长的强烈反对,驾着高级轿车与季明唐私会,二人感情很快得到升华,发展到床上做爱。次数多了,难免露出破绽,徐司令咆哮如雷,他狠狠训斥妹妹:“人家张秘书长的儿子,留美博士向你求婚,你让人家吃闭门羹;人家中央银行四川分行行长,宋子文的亲戚,约你去看电影,你一点面子都不给!还有……”         
  “够了!你能不能少管一点,多给我些自由,让我愉快地生活!”徐小姐没把哥哥的话听完,就气冲冲跑到楼上自己房间,“砰”地一声关门睡觉,以示抗议。
  “都怪父母早死,我把他宠坏了!”徐正刚这几日心情很不愉快,前线失利,地下党捣乱,川大学生示威游行,治安状况恶化,他难辞其咎。政界人物如走马灯似的走的走、来的来,一朝天子一朝臣。对他这个位置,有人觊觎已久,虽不知何时下台,总有朝不保夕之感。可在这关键时刻,亲妹妹仿佛走火入魔,与一个小地方来的青年好上了。据调查,这青年毫无背景,出身于老式小地主家庭,纯属癞哈蟆想吃天鹅肉!妹妹无知,以为她爱上的是“白马王子”。
  “来人呀!”他想出个好主意,叫来他的侍从马副官。
  “司令,有何吩咐?”
  “派几个兄弟,务必将这个家伙……”徐正刚拿出一张照片,并做了个枪毙人的动作。
  “是,司令。”
  可是,他们的谈话,却被徐小姐偷听到了。
  徐正刚本想乱棒打散一对鸳鸯,谁知加速促成了徐小姐与季明唐这段姻缘。
  
  他们双双逃出成都,再逃到季明唐老家大中县。不久,在结满桔子的园林内,老地主高兴得合不拢嘴,指挥佣人张灯结彩,布置新房。当他们结婚的喜炮噼噼啪啪地响时,人民解放大军挺进大西南。十个月后,解放军从井研竹园方向打来,很快解放了大中县。不到一月之内,成都解放。季明唐因是艺专学生,隐瞒了身份,被招进大中县人民川剧团当美工。肃反时被人揭发,定性为历史反革命。柑桔园归贫下中农所有,老地主气来上吊。徐小姐显赫的过去如云烟散去,她是家庭主妇,即使受到政治与经济双重压力,生活异常艰难也活了下来,徐正秋(徐小姐大名)为季家生了两女一儿,活泼可爱。儿女们不知母亲曾有过美丽与显赫的年华,见到的是一脸愁容,脸上爬满皱纹,身体虚胖,双目呆滞,心力憔悴的平常女人。政府虽然没追究她的过去,但“反属”这顶帽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,在人前矮三分。季明唐常常挨斗,开始总想不通,后来忽然一旦贯通焉,心想你再规规矩矩,每次运动一来,不斗争地富反坏右,斗争谁?他懂得这个“规律”后,不再拘束,该怎么干就怎么干。他的工资比较少,二十八元供养四个人,(包括他是五个)不搞邪门歪道连最低温饱都办不到。他聪明啥都能学会,用一种特殊胶黏玻璃,做成养金鱼的鱼缸;用油漆漆家俱,他配色好看而且光亮;谁搬了新家装修,他有绘图基础,搞装修设计也能登大雅之堂;文革中人们缺少文娱生活没有扑克、字牌、点点红牌出售,他可以做,做来与卖的差不多。你给他一包烟或一斤酒,他给你做一副牌,给五元钱黏个玻璃鱼缸,给十元钱帮你搞装修设计。当然找反革命做事是不允许,丧失革命立场,有被拖下水的可能。但是,会上人人口号喊得震天响,义正词严,揭发季明唐种种不法行为,把他骂得狗血淋头。斗争人的与挨斗的都知道在演戏!朱信光最后声色俱厉地叫反革命季明唐写检查,若写得不好,说明在负隅顽抗,与人民为放,死路一条!乍看逼真。这天,又把季明唐斗了一次,方尹通带头大呼:“打倒反革命分子季明唐!”“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!”会后,季明唐与载昆同路,一个神色泰然回美工室写检查,一个回家,两人是近邻。载昆看见第一个来找季明唐的不是别人,正是带头呼口号的方尹通。只听方尹通先陪笑,说道:“老季,你别生气,朱信光说我温情要反我右倾呢,所以我要表现,表现,你知道不过在演戏而已……”
  以后他们说话声小了,载昆听不见。素玉回家,经过美工室,看见方尹通与季明唐打得火热,称兄道弟,回家对载昆說:“人家都在演戏,你这个治保主任千万别认真,当讨人嫌!”
  载昆正要接着说话,吴正刚打老远就在叫:“载昆老师,朱团长在办公室等你开会!”
  老吴是花脸,唱戏常常忘记台词,导演不敢安排他当主角,可惜了他一副好嗓子。但对领导唯唯诺诺,常干些跑腿的事,深受朱团长青睐。载昆开完批判会回家,屁股还没坐热,又要开会,应验了句民谚:共产党的会多,国民党的税多。好在宿舍离剧场办公室不远,几分钟就到。载昆进门一瞧,除了朱团长还有申东河、白方圆和古老夫子,有点国共合作味道。载昆找个坐位坐下之后,才知要出第三期大批判专栏,正开会研究。稿子不但收齐,而且经白方圆改定,古老夫子用毛笔工整誊写好,准备贴出去,万事俱备,只等季明唐来完成专栏的美术字、插图、花边、标题之类。朱信光说:“本来,季明唐这种人是不能要他参加大批判的,可是没有他又不行。剧团的大批判专栏一贯办得有声有色,备受瞩目,这次如果突然办来不好看了,领导一定以为是我们不重视造成的,大家谈谈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,工作搞好又保证不出问题。”
  “这事只有麻烦载昆,把季明唐带出去,监督他工作,把专栏弄好再一同回来,”申东河说。“不过这家伙狡滑,鬼板眼多,稍为松了一点就可能出问题。”
  “我想起一件事,”古老夫子兴趣来了总想说几句。“我与他一次去逛小商店,他专看能吃的,架上放着的麻油他喜欢吃,可是囊中羞涩,他只好‘顺手牵羊’。趁店主不留意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将一瓶麻油藏入长风衣之中,然后大模大样走出去,谁也不会怀疑相貌堂堂的他会偷东西。”
  “他公开冒险拿东西很少?更多是动脑子智偷智盗,”白方圆不吹牛难受,他开始吹了。“剧团经常在乡镇上演出,那时一切都要计划,烟酒更不例外。演员要吸烟要喝酒,由剧团写报告给糖业烟酒专卖公司审批,一个月批一次,几条烟十来斤酒,拿回来后,按吸烟喝酒的实际人数平分,每人分的很少,一般只能分到三四两酒,两三包烟,当然大大不够。季明唐闲着没事就到卖烟卖酒的供销社转来转去,只要有人拿批条来买烟酒,他就记下什么人签的字,他在造假这方面是‘天才’,一看就会。批条上的一切他仿造极成功,拿去买烟酒百发百中。烟酒他当然用不完,就悄悄拿到自由市场去卖,所得的钱超过他工资数倍。供销社月底结算,批条过多,超出规定范围,不少单位拿条来买不到烟酒,便向上级反映,怀疑有人捣鬼从中牟利。领导叫查,这才发现某位领导批条多出许多,于是上级领导找这位领导核实,说批条没按规定,那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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