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6 载昆 夫人 古老夫子

作者:陈果卿 更新时间:2012-02-10 15:46:11 来源:作者赐稿 【字号: 】 浏览

  在古老夫子家吃完火锅,载昆与怪人方尹通一同离开,行走在剧团宿舍前面院子里,载昆想听听这个公认的“怪人”说点什么。怪人并不推辞,立刻说道:“你听了那么多,或许你觉得我怪,甚至觉得我坏,我并不介意。事实上,我来剧团同你一样年轻,同你一样单纯,什么话都听,什么都信以为真。根本忽略了剧团原本是个染缸,染于苍则苍,染于黄则黄。载昆,你提防着点儿。当你染成了黑的可你还以为你是白的。在剧团你得装糊涂,随波逐流,只有这样,或许你才不会感到茫然,信与不信,你自己去决定……好啦,编剧先生,回头见。”
  方尹通好像醉了,可是他并没说醉话。
  他走了,天已黑尽,他的影像却驱之不散,他说的话更耐人寻味。方尹通再怪,再无奈,却不像白方圆那样油嘴滑舌,几乎到了游戏人生的地步。怪人的行为从表面上看有些不可理喻,甚至是无聊。然而,正折射出他受到了委屈,被人曲解又无处发泄,导致了他越变越畸形的痛苦人生。
  这一天真长!时间有时像快镜头,一晃而过;有时像慢镜头,甚至还常常定格。 
  天上,出现残缺的月。而且还有飘忽不定的云。
  载昆虽玩了一天,但脑子没得到休息。这一天他接触方尹通、白方圆、古老夫子和映雪夫人四人,只有四人,然而就其价值,可浓缩成各自大半辈的历史。
  “复杂!”载昆反复念这两个字。
  回到室内,闭上门,不脱鞋就倒在了床上。
  “砰,砰,”谁人在不轻不重地而又富于节奏感地敲门。
  他心有灵犀。女人。她来了。
  仿佛郁闷看不见光明的心里,透进一线光亮。她,女人,是美和希望的化身。开门后果然是素玉,她站在门外说:“你这一天,到什么地方玩去了?”声音不高,却包含着许多疑问。
  “与白方圆坐茶馆喝茶,”他想搪塞过去,可又想,人家关心才问,于是赶快作补充:“还有方尹通,他后来,我们三个天南地北地闲扯……”
  “我不想听你与他们说些什么,”她打断了他的话。“我不感兴趣。”
      “你找我有事吗?”载昆有点为难,问道。“进屋来说好吗?”
      “就在这里说!”她回答斩钉截铁。“朱团长找你几次,都找不到。明天一早,你就到朱团长的办公室去,大概要给你布置工作任务。”
    “朱团长叫你专门来通知我?”载昆很敏感,特别强调“专门”二字。
    “不,朱团长派吴正刚老师来找你,可你不在,他碰上了我叫我转告,”她说。尽量说得平淡一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。“吴老师说要是我遇上你,顺便给你打个招呼,别让领导觉得你是自由散漫的人,给人不好印象……”素玉说罢,辫子一甩,扭头就走。
    看着她那又粗又黑的辫子从胸前甩到肩后,载昆隐隐约约体会到这女孩子有些生气了,想作点解释,急追出去,但他追了几步很快停下来。此刻,月亮从云中飘出,他清楚地看见她的毛衣是红色的,只是没有白天红艳而已,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失落感。
  她逐渐走远。月光亦跟着他走了。
    他若有所思地进屋,关门。“唉哟!”邻居那位病人开始了他新一轮的呻吟。奇怪的是素玉与他说话时,“病人”似乎忘了哼哈。难道这病人也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?   
  “团长,听说你昨天派人来找过我?”第二天一早,载昆在外面摊上吃了两个包子,就急匆匆去见朱信光,他有些内疚似的,说得小心翼翼。
  “对,有些事我得给你说说,你快坐下。” 
  载昆坐下。朱信光下意识地翻开笔记本,提起毛笔蘸好墨汁准备写字,忽又停了下来。沉思片刻后,这才开始动笔。他时想时写,时写时停,约半个小时后他才停笔合上本子。接着,他拿出一支粗且长的叶烟,叼在嘴角,嘴唇上下用力吧嗒吧嗒,啧啧有声。这才去找火柴,翻遍抽屉,又摸遍全身,依然没找着。载昆替他着急,偶低头一瞧,发现一盒火柴落在地上,便弯腰捡起,趋前递给朱团长,他接过只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
  嚓!第一根火柴没擦燃。
  嚓!嚓!他接连擦着,第三根擦燃了。
  “这叫事不过三。”
  朱信光自言自语。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哲学,愚人有愚人的逻辑。生活中点滴实践上升为理论,只能成为教条。即使是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古希腊哲学之父,都不能做到事事聪明,也有愚的时候。孔子曰:“入太庙,每事问”。不问不学不思则惘!朱信光只读报,不看书,读报为了政治。他所说的“事不过三”,就是说情况由量变可能引起质变,事情你要干,再干,坚持才会取得成功,擦火柴触发了他的愚人思维。浓浓的烟,越来越多。载昆并不反感,这是因为他祖父就爱吸叶烟,从小他就习惯。据说吸叶烟可以提神,可以化痰止咳,但载昆以为吸烟只会有一个好处,可以刺激神经,当然只要染上就会与你终身为伴。
  事不过三:拿朱光信来说,他当过村长、校长、团长,今后呢?第三之后会是啥结果呢?他当的都是芝麻官好处不多,但已如同他每天要吸叶烟一样,上了瘾就甩不脱。他自己明白,由于他一直当“官”混日子,年过天命,无一技之长三年,不当官他会干什么?
  他只能紧跟“党”的领导,惟命是听。他刚开完会回来,领导布置了任务,他要雷厉风行去办。他对载昆说:“根据县委宣传部和县文教局指示,大中县川剧团全年必须完成500场演出任务。可是黄团长走后,我调来查了查演出‘日报表’,去年任务没完成。前任团长欠债由下任团长还,所以今年任务特别重……
  “剧团艺委会已开会研究,决定动手赶排现代戏《英姑》、《刘四姐》,估计至少得用去两个星期时间,一个月有多少星期?大家都会算。任务重呀!学习中央文件《文艺八条》,又会占去两个星期。熊县长在大会上讲,剧团若完不成任务,首先就要打朱信光的屁股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翻开笔记本边看边讲。“全团78个正式演员分为一大团一小队。大团45人,小队23人。小队我给它命名叫‘轻骑队’,这名字是捡来的,原指人家蒙古草原上的乌兰木骑。几个人、十几个人都可以演出,轻装简从,来去自如,便于下乡上山送戏上门。载昆同志,你刚来不熟悉业务,要创作就得有生活,应该随演出队下乡,既可熟悉演员又可熟悉业务,一举两得。考虑他们小分队年轻人多,与你年龄相仿,你就到小分队去,好吗?这个队有古允平老师,人称古老夫子,是川剧活词典。他肚里记得的戏多,健谈而不保守,你要主动向他学习,不要像白方圆那样,表面上称古老夫子为老师,背后却说些瞧不起人家的话。墙有缝,壁有耳,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,两人心里产生疙瘩,就搞不到一块。映雪夫人昨晚来找我,说老夫子喜欢你,要带你这个徒弟。出发之前你要主动上门,请教请教,说话客气点,‘满招损,谦受益’嘛,业务上他指导你,生活上你多照顾他。你与老夫子先下乡先走一步,搞些事务工作……我给你讲的就这些,你觉得怎么样?”
      走出团长办公室,载昆感到清爽多了。朱团长浓浓的叶烟味,并不使他云里雾里,认为朱团长想得周到,对他还关心。走着,不知不觉进了宿舍,忽然感到什么东西在抓他的裤腿,急转身看,是那条通人性的狗“风玉”。他感到这狗太可爱,应对它表示友好,向它说道:“你好,风玉!”狗用后腿支撑身体,两只前爪伸出,载昆用手握住,像人那样“握手”,它憨态可掬。“风玉”知道他是剧团里的人了,用它的方式来表达感情。
  “风玉”在前头跑,尾巴左右摆动,似乎是在带路。
  到了古老夫子门口,“风玉”停下,非常善解人意。
  载昆进屋,正要开口,古老夫子抢先说,他已经知道要同载昆先走一步,为小分队演出打头阵,联系好吃住和演出地点。大队人马一到,很快就要演出,不能耽搁。古老夫子懂行有经验,但身体不好,眼又有病,只能动口不能动手,跑腿角色当然是“徒弟”载昆。
  等二人把正事说完,映雪夫人才给载昆端上泡好的花茶,并重新给老夫子换上一杯。
  古老夫子马上来了精神,要唱戏,为在学生面前展示才艺,他以茶当酒进入剧情,拖长声音叫道:“夫人请”!映雪夫人随机应变,一听就来:“将军请!”
  古老夫子叫板:“哎呀,夫人!” 接着唱道:
  “事其所以观其所由,
  大事一去水东流。
  主上昏暗恋花酒,
  大打保符宫里头。
   阳平关要隘早失守,
  蒋舒降魏不优柔。
   将队伍排在营门口,
     将军若到我跪前头……”
      映雪夫人接唱:
      “我马家本来名声有,
      马超马岱统皮貅。
      马氏五常白眉秀,
      将军还得镇江油。
      国家兴亡料不就,
      昆阳一战又姓刘……
       叫板:‘老爷,你才千万不能投降呀!’”
  载昆从小喜看川剧,记得川剧许多唱段。如《空城计》、《三难新郎》、《马房放奎》、《秋江》、《五台会兄》等,唯独不知古老夫子夫妇唱的是那一出戏。古老夫子中气不足,再唱下去就要跑调,不再唱了。他叫载昆坐下,开始“讲课”,说刚才所唱的戏来源于川剧作家黄吉安所写的《江油关》。凡黄吉安所著剧本统称为“黄本”,最有名的除了《三尽忠》、《柴市节》,就要数《江油关》。此公是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,把投降主义者的马邈(就是古老夫子演的那角色),刻画得很成功。按照《三国志》和《三国演义》所写,马邈降魏,司马氏并没有处死他。可在黄吉安笔下,马邈落个被斩首的可耻下场,表达作家爱憎分明的立场。
  听了古老夫子的讲解增加了载昆对川剧的认识。载昆说:“朱团长刚才给我讲过,要我向你学习,拜你为师,协助你把小分队演出前的联系工作做好。”
  古老夫子很高兴,他说:“剧团每到一个新地方,20几个人要演戏,也要吃饭、睡觉,最主要的任务是要保证如期演出,不然损失就大,所以我们打前站的人任务相当艰巨。”
  映雪夫人另有想法。她说:“别把载昆吓着,其实没啥了不起,老夫子尽出馊主意,说啥损失不损失的,哪一次你误过事?年轻人头脑灵活,好使,更不会有办不成的事。你们先去的把吃住和在什么地方演出弄好之后,只等人马一到,第一场戏的锣鼓打响,开演你们就没事。你就听老夫子唱戏和听他讲‘唐三千、宋八百、数不完的三列国’,他肚子里装的戏可多得很哩。”
  古老夫子更来了劲,开始夸口:“不是吹,年年讲,月月讲、天天讲不会打重台!”
  映雪夫人反驳:“人家朱团长在会上说,只有‘阶级斗争才是年年讲、月月讲、天天讲’,你是不是安逸生活不想过,想当老右被管制起才舒服!”
  “关门吹牛又没外人,你吼啥嘛!惊风火扯的。”
  到吃饭时间,映雪夫人叫载昆就在他们家吃饭,她去买菜,载昆只好留下。两人没事干,老夫子闲不住,开始讲起他的曲折而又略带一点传奇性质的“历史”——
  他同载昆一样生于蟠龙镇,大约父亲死得太早,他被好心人送进洋人办的育婴堂。那时的镇上,商贾云集,市井繁华,盐业兴旺,人口众多,可与自流井繁荣比肩。古允平在育婴堂里,喝洋奶水、念洋文、吃西餐长大成人。虽然读英文课本,学西方礼节,但没隔断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联系。他自幼爱上街听评书,或去茶馆听川剧座唱。特别是镇上几位名角杨伯芝、古良碧、崔家祯、杨中震等人的拿手好戏《三祭江》、《杀狗》、《做文章》、《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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