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10 奇人 妙药 涂俊方

作者:陈果卿 更新时间:2012-02-10 16:06:04 来源:作者赐稿 【字号: 】 浏览

  这段时间相对平静,剧团演员自从前年六月开始搞文化大革命,早就既不排练更不演戏,有时参加所谓“学习”也是走过场。造反派执政时期尽学些宣传造反、夺权的语录、报纸和文件,而今镇反,主持人是申东河,他是演员中唯一的布尔什维克,即使他是两面派,人格品性都差,但因他是党员没办法绕过他。读文件的是载昆,因他当过老师,演员有啥不懂的地方可作作解释。
  经申东河建议,剧团成立临时领导小组,名称叫“剧团勤务组”,“勤务”二字来自中央文革领导,他们在讲话中经常这样讲:“毛主席教导我们,不是要做官,而是要当人民勤务员。”
  被选进勤务组的是:申东河、载昆、周六根、晓彭和王林。这些人都是从前的“文革成员”。载昆因为他被选为文革小组成员才被批判、被斗争,利益没沾,受苦却不少,现在还心有余悸。
  晚上,素玉经常来载昆寝室坐耍,门外早没有油嘴婆们指桑骂槐闲话的干扰,更不担心有人会搞突然袭击推开门来捉奸。眼下环境状况改变,二人的行为灵活许多。接吻、抚摸,甚至互相拥抱,男女相爱产生的“动作”,那是不用谁教的,是自然而然发展必然的结果。
  白天除了学习,载昆闲得没事,想去菩提山下文化馆宿舍看望邓大姐。她这辈子实在坎坷,文化大革命这关不知她能不能过?依照她挨整的历史会起来造反,以泄长期积压在心里的怨气。从他一直当干部所处的阶层来看,她的观点可能倾向保守,如果是后一种,那他们就更有共同语言。他沿山而上,石级已长苔痕,难道她特立独行?与人交往甚少?他边走边想,那次来时遇见邓大姐是秋天吧,天高云淡,满坡的树木形态各异,郁郁葱葱,离繁华市中心不远,难得一片宁静之所在,真是可贵。现在来时春天乍到,春寒料峭,枝头新叶未绽,树下黄叶遍地,新与旧似乎僵持着、观望着,透出几分寒意,同人心情一样,显得凌乱。来到邓大姐门前,载昆上前敲门。
  门移开只有一缝,伸出个没长多少头发的脑袋来,脸长额高,没须,戴大眼镜,其状滑稽,厚厚的大嘴却在动,发出厚重的低音:“你一大早来找谁呀?”
  “找邓大姐!”
  “你们是哪个组织的?来摸底,想斗争她,太迟,她嫁到自贡去了!”
  那人说罢,正欲关门,可又没关。突然厚厚的嘴发出大笑。
  “笑什么?你认识我!”
  “我当然认识你,快,请进来坐。”
  载昆进屋,坐下,环顾四周,杂乱无章。从前邓大姐住这里可既干净又不杂乱。
  再看此人,载昆随之笑起来,笑自己记性太差,去年的事怎么忘得一干二净,他不就是运动还没开始被抛出来的“坏人”典型涂俊方吗? 
  “你忘了,六五年,我们在草堂寺文工团内学习了一个月,”涂俊方说。“只是我们不在一个组。我在文化馆小组,你在川剧团小组,你刚入文艺圈,紧张、兴奋、忐忑不安,不爱串门,不爱交际,老实学习。晚上闭门读书,不越雷池半步……”
  “对,我们那次学习,有七八十人吧,我最多只认识四五个,”载昆说。“你挨斗争挨惨了吧,我去年见过,被抹花脸,在电影院门前……换了我,受不住,跳河死了算了。”
  “不要轻易言死!”涂俊方说。“你要向你们剧团演丑角的周六根学习,他受到的压力比我大。他罪名是‘杀人犯’,我的‘封号’是‘坏蛋’,他被砍头,充其量碗口那样个疤,我被丢监坐牢,充其量把个牢底坐穿!载昆贤弟, 要学会进更要学会退。”
  “听说你是个全才,语文、数学、化学全会,当过校长。还会用英语唱《红灯记》……”
  “你不要夸他,再夸他挨整挨得更惨!”
  人未到声音先到,这女人是谁呀?
  “嘿,嘿,是贱内。”
  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两个,走在前面的一个他不认识,三十左右,脸微黑微圆,眼大,个子不高。后一个是云桂香,他当然认识,不知她来干啥。最近剧团学习她请了假,看样儿脸黄黄的,没精打彩的是病了。云桂香懒懒的向载昆只点点头。涂夫人急忙把丈夫叫出去,在门外小声嘀咕一阵,然后分开,涂夫人回屋,老涂没进屋不知去向。涂夫人作自我介绍,说她姓孙名静文,从前是涂校长学生。她以为载昆不认识云桂香,要作介绍,桂香说是一个单位的,不用介绍。载昆问到老涂现在是闲着没事在搞啥,孙女士说迷上草药,在当李时珍。
  “草药?李时珍?”载昆弄不懂,因初次见面不便多问。
  “说来话长,”不问她反而忍不住要说。
  载昆对超乎寻常的人和事,极感兴趣,说反正现在没事,请涂夫人先讲一个。
  涂夫人想了想,不推辞,就开讲:“一次,我肚子老是痛,痛得厉害,不知是哪个地方有毛病。他不在家,邻居叫来救护车把我送进医院,经医生检查是阑尾炎,说不能拖要立刻住院动手术,通知单位叫老涂来办手续。老涂来了,问明情况说:‘能不动手术最好别动,阑尾炎有啥了不起,我用草药可以治。’医生劝他别胡来,若耽误时间,弄不好病人会有生命危险的。他冷笑道:‘再严重的阑尾炎我都医过,医生同志我可以和你打赌’……人家以为他脑子有毛病,没和他争。办公室主任徐天河知道涂俊方大名,没再劝,让人把我抬回去。到了家中我与他大吵大闹,说他走火入魔,把我当成‘实验品’,无证行医医死了人,不挨枪子儿也要判无期,何苦!任你说他就是不听。我在床上痛得天昏地暗,喊爷叫娘,他动手熬药,铁石心肠,无动于衷。我不吃他的药,他就施以武力强灌,一连吃了他配的三副药,奇怪,我捡回一条命!”
  “哎呀,药好难找!”老涂回来脸上有汗水,脚下有黄泥,他似乎爬过山。手里捏着一截不知什么植物的茎,仿佛宝贵得很。夫人问:“你怎么去了半天,啥东西这样难找?”
  老涂没回答,用剪刀将茎剪成一寸左右的两段,用纸包好递给云桂香。“你把药拿回去,用白线拴住一头,挂在内衣处,贴近乳房,药才有效。如果不再痛,第二个不用挂,明天会见效果。”
  云桂香急于想把病治好,谢了老涂,说病好后为他传名,很快离开回家。云桂香走了不久,载昆也想回去,老涂不让。夫人帮腔,说无论如何吃了中午饭才走。
  “你不要走,我有好酒招待你,” 涂俊方向载昆耳语,做得很神秘的样儿。
  丈夫声音再小,夫人耳尖听见了马上调侃地说:“要老是吹你那神奇的宝贝酒……”
  载昆急忙说道:“任你的酒是玉液琼浆,我喝不来!”
  “天机不可泄露,只要我讲了它的来历,你肯定会喝,现在我暂时不讲。”
  “好吧,我留下,但不是想喝你的宝贝奇酒,”载昆说。“你喜欢草药我也喜欢,但我还不能给人治病。夫人还讲,你爱上草药有不少故事,我对它很感兴趣,想听你讲讲,好不好?”
  “这样吧,孙静文,你去买菜弄饭,我给载昆好好摆摆龙门阵。”
  “好,我去做事,你们闲聊。”夫人说罢,马上提个竹篮上街备办菜肴。
  老涂聪明,多才多艺,可就是爱说管不住自己的嘴。说真话也说荤话,对群众讲真话,对好友讲荤话,不等于讲黄话,比如讲男女性,“房中术”之类,虽是讲科学,作性教育宣传,但伪道学者总认为老涂思想就是有问题,这人就是坏,甚至孙静文不生小孩,许多女人认为是对涂俊方坏的惩戒。再有,老涂专门挖苦不学无术的领导,说他们啥都不行,只有“鼻下行”!
  老涂泡了两盅茶,给载昆一杯,自己一杯,喝好茶,运足了气,他准备开讲。他说:“眼下世道很乱到处没清静之处,我就独自一人去附近的乡下,或散步,或爬山。一日在山中,遇见一个扯中草药的老农,我见他正在找草药,问他草药的名称和作用,老农并不保守,一一作解答。我忽然悟出了其中道理:搞文化工作存在危险,不如去研究草药,能治伤医病,掌握它是门技术长久可用。我从坏处着想,文化大革命后期如果判我刑,我坐班房无道理可讲;如果革我的职我扯草药卖,就给人看病,有钱的我收钱,无钱的分文不取。我去书店买回许多医书,其中有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和《四川省中草药绘图本手册》我用心研究。理论和实践相结合,进步很快。”
  “老涂,这是你遭遇重大挫折之后,过于失望的思想反应,”载昆想劝他两句不得不插话。“过于悲观,过于理想化,是极不现实的。世道再乱总不能永远乱下去……”
  “听我说,扯草药绝不是悲观的表现,有乐趣,你体会不到。好了,暂不争论,听我继续讲……以后我经历过生死考验。有次到农村的老表家去,几年不见,他高兴得很,上街去买肉打酒,表嫂忙到灶房泡豆子推豆花。我闲着没事,就到邻近的山坡上走走,看能不能发现一两种草药。虽然已是冬天,但那天天气特别好,出了太阳,天气转暖和,这很难得,增加了我的兴致。我到了山坡下,用手拨动枝枝叶叶,弯下腰去寻找,没见过的更要看过仔细,不放过有价值的品种。突然我发现一株植物很奇特,用手去摘叶子来闻,出事了! 那知叶的背面伏着一条形体小的蛇,名叫“青竹标”,巨毒,那蛇感到有东西触动,就顺势咬了一口。我心想完了,这蛇本来就毒,加上冬眠,没捕杀动物,毒液储存得多,被咬就更严重。当然,我教书除教数理化,还教过动植物,懂得蛇咬了如何救治。第一、赶快用绳将伤口处勒紧,防止因血液流动把毒液流向心脏;第二、赶快用嘴吸毒,并把随身带的小刀将伤口扩大,用水冲洗伤口,没有水咋办?屙尿,尿水冲也可以。我做完这两件事之后,急跑回去,对正在点豆花的表嫂说,我被毒蛇咬了,我家里有药,要回去治,但要赶快找车。这时老表已回来,说乡场上有医院,先找医生看看再说。我不同意,叫赶快找车。哪里有现成的车呢?可把老表难坏了。最终在路上拦住一部货车,把我载回。夫人见我被蛇咬伤的手已发黑,开始红肿,心急如焚。我的神志已经不清,奄奄一息。夫人只好马上把我送进人民医院抢救,可医生说你们早在干啥?迟了,弄回去准备后事吧。”
  “后来呢?”载昆想听下去。  
  恰好这时,孙静文买菜回来,接过话说:“后来,我们把他弄回来,停放在屋里。我边哭边骂,骂他怀才不遇心高气傲,得罪上司得罪领导;文化革命,胡整乱搞;成为典型,全县人民都知道;到死不活,常挨批斗,低头不弯腰;破罐破摔,爱上草药,走火入魔,歪门邪道……我数落累了,渐渐睡去。不知睡了多久,忽然听见了呻吟之声,感到奇怪。老涂他早没救,声音从何而来?我把眼光投向停放处,怪事发生,有一团绿的磷光,附在他伤口上……”
  “老涂,你夫人是语文教师,口才不错,讲起科幻故事来绘声绘色!”
  “载昆先生,你以为我在乱编故事么?”孙静文严肃地反问。
  “那么,你快讲,那团绿光是什么?”
  “夫人,时间不早,你快去弄饭,我来现身说法,接着讲”。
  “好吧,你接着讲,我去弄吃的。”孙静文走后,老涂正了正眼镜接着夫人的话讲,他说:“当时我已在“鬼门关”前排队进关,留下个躯壳啥也不知道,事后夫人讲给我听,她绝望之时,见我伤口处有团绿光,她麻着胆子小心走近看,你根本猜不到是啥?原来我住处在菩提山中,潮湿、阴暗当然会生虫,由于伤口溃烂散发出腥臭味儿,几条有毒的蜈蚣爬来,爬到伤口上,大吸溃烂处的脓血。我学过化学,也开过化学课,蜈蚣、蝎子的毒与蛇毒不同,分泌出的毒液与蛇毒可能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,反正肿消了,我从昏迷中醒过来,叫夫人用火把蜈蚣赶走,再把“白花蛇舌草”、“半边莲”舂烂,加上“七叶一枝花”,兑上雄黄,一起敷到伤口上,一个星期之后我慢慢复了原,人民医院医生还来看过我,说我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。”       
  “蜈蚣、蝎子、蟑螂的毒可以解某些蛇毒,我早听说过,”载昆开始发表高见。“不过,你夫人说看见一团绿光在你伤口处,那绿光从何而来?又是啥东西?”
  “绿光,夫人说她看见的,我相信她不会胡诌,”涂俊方回答。“我醒来时,脑子昏昏沉沉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但我以为蜈蚣的眼睛有荧光似的物质,在晚上灯光下呈绿色,蜈蚣不止一条,看上去绿色的光就是一团,这都是科学!”
  “简直是个奇迹!” 载昆被说服了,打从心里表达了自己的想法。“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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