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4 工人 瞎儿 宣传队

作者:陈果卿 更新时间:2012-02-10 16:08:48 来源:作者赐稿 【字号: 】 浏览

    文化大革命中有几多:标语口号多,今天这口号是对的,明天可能就不对了。比如文革开始叫各单位成立“文革领导小组”,没过多久,“文革小组”成了“保皇派”的代名词,统统被打倒;又比如,中央号召抓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,各地党委、政府主要领导都成了“走资派”,一律被赶下台。可是到了成立“三结合”领导班子的时候,“走资派”成了革命干部。第二是游行多。凡事都可上街游行,比如大一点的,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要游行。《两报一刊》发表了社论要游行、中央为解决某一方面问题而下发文件要游行;地方上两派争斗为显示实力,经常游行,难以计数;各单位揪出“坏人”,如走资派、地富反坏右、臭老九、保皇派头头也要押着上街走走,属于游行范围,但确切地叫做“游斗”;再有就是宣传队多。经专家考证“宣传队”一词最早来自毛主席对长征的评价,其中就有“长征是宣传队”。文革中宣传队最多,要搞一场啥运动要派宣传队,下乡推广什么要派宣传队,中央为解决清华、北大问题派出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。宣传队领导叫迟群,一夜之间红遍全国。于是中央发了文件,赞扬“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”是好的创举,号召各地派出工宣队纷纷去占领上层建筑。依葫芦画瓢,剧团演员虽文化水平不高,但属于意识形态范围,也要派工宣队进驻。
     大中县内中央所属的大厂不多,最大的只有一家代号叫508厂造高级电机。据说厂里的工程师、干部、工人,是从全国各地大厂挑选出来支援内地“三线”建设。技术人员和工人一般说来水平都较高。县上通知508厂领导叫他们务必响应中央的号召,派出十名工人和干部组成的宣传队进驻川剧团,占领上层建筑搞好文化大革命。厂领导不敢怠慢,马上抽调人员,现组成一支工人阶级宣传队。队长名叫王大牛,四十出头,因长年烧锅炉,脸老是黑黑的。又因他是近视眼,看人经常眯着眼,不见眼球,得了个绰号叫“王瞎儿”。这么大的厂,人才济济,怎么选了个既形象不佳,又没文化的烧水工人来当队长,占领上层建筑。这不是天大笑话吗?到底原因何在以后慢慢再说。
  王瞎儿是靠造反,从一个普通工人而一跃成名,当上头头,再当上工宣队队长。他在处理剧团中的一切事情,旗帜鲜明地站在何泽、王太名一边。比如排演样板戏都由造反派当主角;评先进、选模范、晋升工资都把名额给了造反派。清理阶级队伍,他委以重任给钟明,让他管教剧团所谓一批牛鬼蛇神、地富反坏右。这钟明文革开始前一年进剧团,唱不来川剧只会哇里哇啦唱歌。剧团里老师们认为,招进了一个只能吃饭的“废物”,成天练胸音、唱美声,烦死人!钟明与王太名居然成为好朋友。为了钟明日子好过点,王太名向朱信光建议,在演出川剧大戏之前,加演小节目,如对口词、锣鼓快板、独唱之类,无非让钟明有事干,减轻他所受的压力。写小节目的好手是载昆,其次是白方圆,再其次是古老夫子。载昆接触钟明多了,认为他人直爽,不背后议论别人,但看问题却片面。他认为川剧团不好,应改为歌剧团,他的谬论多次受到批判,影响他转正升级,所以工资一直拿十八元。他个子大,身体壮,成天“啊呀呀”地练唱,耗费能量。饭量增大,粮食定量远远不够,买高价粮花钱多买不起,十八元远不够他用,只好多吃饭少吃菜和肉。因而他觉得这世道太不公平,心中有火却无处发泄,想一把火把剧团烧掉,可没勇气。载昆同情钟明,但仅同情而已。连自己妻子素玉工资都未得到解决,她进剧团工作已有八年,工资才二十元。钟明进团3年,拿十八元,比较而言还算过得去。可钟明心态不平衡啊!
  他终于盼到文化大革命的爆发,长久积压在胸的怒火得到发泄,他到处讲的一句话是:“革命是被压迫人民的盛大节日!”他恨朱信光不重用他,恨“保皇派”们保护走资派维护既得利益者利益。从前,他与载昆谈得来,有共同语言。当别人不理解他时,载昆还替他作解释。造反了,载昆莫名其妙成“保皇派”,钟明的脸骤变,还经常在载昆面前说风凉话,并骂保皇派是保皇狗。
  钟明变得六亲不认,他的哥哥打老远来看他,知道他工资少,粮食定量不够吃,给他带来一罐猪油和十余斤粮票,他一概不收。哥哥疼他要给,他铁面无私拒收,使哥哥心寒。  
  在文革期间他回过老家一次,童年时代的朋友他不见,亲情他不讲,满口革命词汇,见人就先问是啥派。一位叔叔是“保皇派”,他把人家骂走。姐姐请他吃饭,他虽没拒绝,但饭后他给姐姐三两粮票、五毛钱,是按干部下乡在农民家吃饭标准付的。
  姐姐哭了,他不明白自己的亲弟弟怎么变成这样!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可是王瞎儿慧眼看中钟明,并把管教一批有问题的人的重任交给了他。
  王瞎儿和副队长徐天安、董海潮、队员老万、小孟与钟明一起,去见集中在剧团美工室的“揪斗人员”(当时特定的名词)。这些人或资格老,或本事大,或徒子徒孙多肯定不把毛桃小子钟明放在眼里,工宣队以强大阵容压阵。王瞎儿指定“揪斗人员”中稍为年轻点的万木春喊口令,在美工室外坝子里集队。队伍人不多,新老“坏蛋”共十多个,但花色品种齐全,什么样的人都有。
  “你们是有问题的人,一定要毫无保留地交代问题,并积极检举别人,争取在运动后期作宽大处理。代表工宣队管教你们的是钟明,不服从他就是不服从我王大牛,就是不服从工宣队,也就是反对毛主席、党中央伟大的战略部署”。
  王瞎儿屁话一通与同来的人一道颠着屁股走后,钟明趾高气扬地用眼很快扫视“坏蛋”们一眼,无比惬意。他翻阅群众揭发材料,边看人边看材料,让人和材料对上号:
  孔不明,男,五十七岁,原剧团当家须生、副团长,他被认为是“剧团文艺黑线祖师爷”。
  蝴 蝶,女,五十四岁,四十年代是成都大舞台当红女主角,男人是资本家,她成了姨太太。
  季明唐,男五十岁,出生地主家庭,解放前南弘艺专毕业,当过伪警官,历史反革命。
  周 燕,女,三十五岁,女演员,曾拖过革命领导干部下水,坏女人。
  古允平,男,五十八岁,教会学校毕业,洋奴。曾任国民党中尉报务员,历史面貌不清。
  黎兆兴,男,五十五岁,演员,五七年划为右派,六四年摘帽,摘帽也是右派。
  飞 云,男,五十六岁,演员,五八年在教女学生时,猥亵女生,判过管制。
  万木春,男,三十岁,演员,曾是右倾分子,据检举,他书写过反动诗词多首。
  胡宝儿,男,五十九岁,打击音乐人员,解放前当过班主的管事,属小资本家。
  刘开基,男,五十九岁,袍哥大爷罗清海(已被镇压)的红旗管事。
  颜文元,男,四十七岁,曾与多个女人有暧昧关系。        
  周云贵,男,五十二岁,会计,“小四清”工作组查出贪污票款若干,被定为四不清干部。
  秦光华,女,五十岁,后勤人员,曾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,而查无实据,存疑。
  钟明对这一些人恨之入骨,天天训话,来迟了的罚背语录,背错了的罚跑。你想他们如何跑得动?蝴蝶跑步如舞台上跑圆场、走台步,一步三点头,扭扭捏捏,令人发笑;古老夫子是瞟眼儿谁不知道,他人瘦脚细,经常跑偏,跑出列自己还不知道;周燕柳条腰身,削肩膀,身轻如燕,她哪里是跑,是在跳舞。钟明轻则斥骂,重则打人。使得这些揪斗人员苦不堪言。
  “万木春,你以为你是英雄,敢在监狱里唱《红灯记》!那是过去。有人揭发你书写反动诗词,污蔑我们的社会主义,现在就看你的态度,快把检讨交上来!”   
  万木春似乎啥都没听见,仍小声哼着“狱警传,似狼嗥……”
  别人都替他捏把汗。他却无所谓。
  “万木春!”钟明气得脸色发青,恼羞成怒。“我再说一遍把检查交上来!” 
  “万木春是你叫的!”万木春怒目而视,理直气壮。“小子你要叫我万老师!”
  “反了,反了!”钟明咆哮如雷,气急败坏去工宣队办公室汇报。
  “木春,你惹祸了!”大家都替万木春着急。
  没有一刻功夫,钟明洋洋得意地回来,大声宣布:“全团开斗争大会!” 
  那边吴正刚吴花脸在叫:“饭堂集合! 饭堂集合!”
   全团人到齐, 围成个圆圈, 中间留了出来。工宣队派郑壳儿、曹大庆、王林、汪实秋把万木春押进会场,口号声顿时响起:“万木春反对工宣队,就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”!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”!
  人们变得立场鲜明,言词激烈,齐声发言揭发。但是万木春冷笑着,头昂着,不当成一回事。
  他的傲慢态度不但激怒工宣队,而且激怒群众。何泽建议让万木春站在凳上接受批判。万木春站在凳上,仍然无所谓。方尹通出奇招,端来唱戏用的小鼓让他站。附带说一下,川剧打击乐有五种:大锣、大鼓、钵、马锣和小鼓。小鼓是指挥用的,指挥人又叫司鼓。这鼓构造特别,两头小,中间大,呈橄榄形状,鼓面不到一尺宽,只能放下脚。叫万木春站在小鼓上,一般人站不上去,即使站上去要不了多久,会站立不稳会倒下来!惯搞恶作剧的家伙们,正巴不得看见被斗的人从鼓上摔下来,那才开心。摔伤了头,或折断筋骨,摔来站不起更好。
  令许多人失望的是:万木春站上去,因为脚下有功夫,站在鼓上两个小时,不偏不倚、稳稳当当,好不叫人失望。由于万木春不认罪,工宣队决定明天再继续斗,一直把他斗倒斗臭为止。
  第二天,郑壳儿、曹大庆商量,在小鼓底部一角,暗中垫上一枚小石子。斗争开始,钟明叫带万木春,王林、汪实秋把万木春推上来,然后命他站到鼓上去。万木春不知别有用心的人做了手脚,刚站上去,就感到不对头,虽用尽全力想平衡但办不到,他从鼓上重重摔下,头着地,鲜血直流,昏厥过去。
  人们无动于衷,极少数还乐得拍手。良知被泯灭,人性被扭曲了。可悲!
  这事虽影响极坏,且造成严重后果,但没有人敢出面质问工宣队。因为在所谓的揪斗人员中,都是老“运动员”,经历解放后诸多运动,他们头脑都够灵活而有能耐。除了黎兆兴、飞云少数几个受到过体罚以外,其余都没受过如此活罪。今天他们暂且忍气吞声。一旦风向转变,他们肯定要报复。或软拖硬抗,或借题发挥,孔不明高明他唱戏发泄:“但将两眼观螃蟹,看你横行到几时!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由于各地乱揪斗人员,大大扩大打击面,引起中央的重视,并下发文件,叫立即纠正。川剧团的名演员,副团长孔不明、四十年代就唱红全川,著名花旦蝴蝶,还有后起之秀万木春,成了坏人,引起社会的议论,王瞎儿受到压力,怕被上级领导追查,立刻宣布解散有问题人员的集中学习,没问题的要平反。为平民愤,解除钟明当管教负责人职务,勒令他写检查上交工宣队。钟明感到委屈,他认真负责管教被揪斗的坏人,是忠于毛主席的具体表现,怎么会不对呢?他实在想不通。郑壳儿和曹大庆是钟明的朋友,但却是“两股道上跑的车”,合不到一起。往日他们坐不在一起,如果坐在一起就要“舌战”。郑、曹两人年纪不大,但是已是江湖油子,只相信东西吃进肚里才是真的以外,一切都是假的;钟明的认识正相反,认为一切都是真的。郑、曹两人今天无事,想到钟明曾是工宣队的红人,现在一落千丈,思想疙瘩解不开,于是买酒买肉去“慰劳”钟明。在寝室里,钟明诉说自己对毛主席的忠诚,一面翻出语录来边读边讲,读得抑扬顿挫,声情并茂。读完开讲声嘶力竭,飞珠溅沫。郑、曹两人品酒吃肉,好像看钟明在演戏一般,觉得他已经不是有血有肉的人,而是一部会说话的机器。         &nb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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