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6 守灵 亲人 火葬场

作者:陈果卿 更新时间:2012-02-10 16:09:55 来源:作者赐稿 【字号: 】 浏览

  外面世界复杂纷繁,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,载昆感到厌倦。回到家里自然感到轻松。素玉悄悄向丈夫说,她可能怀孕了。这传达出最令他高兴的信息,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,不但称赞了她,而且仿佛还向世界宣告:“我将有儿子了,我就要当上爸爸了!”
  一瞬之间似乎感情得到升华,“爸爸”这二字在心灵上意味着什么?
  喜悦压倒一切,认为承受再多的苦难都是应该的,为了自己的孩子,没有什么做不到 。
  认识就是那么简单,更深层次的东西却没有去考虑,也用不着去考虑。那时,思想复杂的他变得单纯,对前途感到担心的他忽然醒悟,有孩子就有光明的前途。他活了二十多岁,第一次充满自信,当然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满足的滋味。
  沉浸在喜悦中的载昆,听到了祖母去世的噩耗,他不得不连夜与素玉回到蟠龙镇。在他童年、少年生活过的木屋里,眼下充满着悲伤气氛。祖母的身上集中体现了精明而又愚笨、和蔼而又挑剔、无私又有点自私复杂个性。她嫁了个脾气暴躁但心肠特别好的男人,那就是祖父。载昆父亲死得很早,祖父祖母对他既疼爱,又严格。尽管家庭经济状况不佳,靠做手工维生,但首先满足他生活之所需,吃得饱穿得暖,更要满足他读书的学费。祖父祖母望孙子成龙,先后选了三个私塾老师教……他们的好处三天三夜说不完。总之,没有祖父祖母的疼爱便没有他的今天。人是要老的,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律,载昆的祖父祖母很能干很勤劳,年岁大了身体弱了,早到了做不得手工活路的时候,只能吃闲饭,家庭经济却每况愈下,全家人经历了一段极艰苦的日子。恰又逢三年自然灾害,苦上加苦,年老的祖父祖母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。祖母本来年纪比祖父小一点,身体要好点,也会生活(她有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事例)一点,她怎么会先于祖父死呢?有一次,她不慎跌倒,摔坏了一只脚,对老年人来说那是极不幸的。
  载昆与素玉一进门就看见,从前的堂屋现设灵堂,正中壁上贴着黄纸写的“奠”字。条桌上放置一香炉,那是从前祖父念经用的,现在插着香蜡。下方停放着祖母遗体,脸被帕子覆盖,这是古规,到底是啥意思不知道。载昆与素玉走到近前跪拜,但不能够揭开帕子,再看祖母皱巴巴的、慈祥的脸。他们肃立在遗体前沉默良久,心里不是滋味。
  祖父死了老伴,显得更苍老,逢人便哭,并指着躺在木板上的祖母喃喃地重复:“三奶奶(他一贯这样叫妻子),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夫妻五十年,怎么忍心丢下我……” 边哭边诉,老泪纵横,他们好容易才把祖父劝走。
  “你们回来了,”叔叔和婶婶同时说。“吃饭吃饭,等会儿商量商量如何举办丧事。”
  叔叔有五个孩子,祖父祖母一直与他们在一起生活。现在祖母去世,祖父显得孤零,因年纪大身体不好,精神有些呆滞,口中不断唠叨着:“三奶奶,三奶奶死了!”没人制止,也没人劝慰他,然而吃饭时载昆感受不到死了亲人的悲痛气氛,与往常似乎没有丝毫差别。只是叔叔有点发愁,喝了些闷酒后,他才开口讲话。他说:“载昆,你祖母昨天白天还好好的,夜饭还吃了满满一碗饭。第二天上午十点,她还没起床,你婶婶忙去看,死了,唉唉,不知晚上啥时候断气的?”怪只怪家庭太困难,叔叔一人工作挣钱不多,顾得老婆孩子就难以顾上老人,要两全其美实在是不切合实际的苛求。对于老人来说,“生是痛苦的劳役,死是安静的安息”,此话载昆又一次记起。
  “你祖母以前曾多次说过,假如她死后千万别弄去火葬……” 
  叔叔话还没讲完,就被婶婶将话接过去,她说:“妈不知听谁说过,人死了去火葬场烧,烧得痛不说(读中学的君娃忍不住问:‘人都死了咋晓得痛?),还要挨一刀!”
  “为啥要挨一刀?”几个娃娃异口同声地问。
  “这样的,”叔叔当仁不让地抢着回答。“大地方火葬场先进,用高压电烧,我们小地方就用柴油烧,怕人五脏六腑烧不透,死人推进火炉时按一下机关,便伸出一把刀来……”
  “别人说了,那叫开膛破肚!”婶婶说。“妈就怕这个,她一再说要土葬,不要火葬。”
  “按祖母的遗愿办丧事,土葬就土葬嘛!”载昆说。          
  “关键是土葬要买棺木,”叔叔回答。
  “哪里有卖的,快去买呀!”       
  “不好买!”婶婶补充。
  “为啥?”素玉不禁问道。
  “这还用问,”叔叔以教育人的口吻说。“政府提倡火葬反对土葬,做棺木卖的不敢公开,要托人去打听,看啥地方有卖的,恐怕要费几天时间。麻烦的是,在托人买棺材期间,晚上必须要有人守灵,不守灵耗子会来捣乱。听别人讲,有一人家死了人,又没埋,停了三天三夜,也没守灵,耗子把死人的脑壳啃个稀烂,大不吉利呀!”
  “谁守呢?”婶婶马上问。“我们的孩子还小。”
  “早就料到!”载昆这样想没敢说出口,怕弄得不愉快,其实叔叔的大儿子,也就是载昆的堂弟已经十四五岁了,可以做些事。不让孩子守灵,是不是还有其它方面的原因。载昆没有多想,说愿为祖母守灵,祖母对他好理应努力尽自己一份孝道。叔叔知道载昆从小就胆小,走黑路怕“鬼”,走山路怕蛇,坐船紧张而晕船,夏天打雷从堂屋跑卧室,又从卧室跑回堂屋,从来没胆与死人在一起……于是说他与载昆一起守,自己是儿子也应尽一份孝道。
  全家似乎只有祖父一人悲哀,夜深他不睡,他要陪伴自己的妻子。嘴里老是叨念那句话:“三奶奶,你好狠心,咋丢下我一人不管啊!”大家劝走了祖父,灵堂变得清冷寂静。
  第一晚上是最难的。想起爱干净的祖母,衣服经常穿得整整齐齐,脚上穿的新布鞋更显眼,说话很精神,手脚很麻利,对人热情的她永远起不来了,叫载昆伤心。而且她慈祥的脸被一幅白布遮住,看不见了。她临死前的痛苦也许永远定格在脸上,要揭开看看他已没有勇气。
  夜深人静,临街却听不见行人走过的脚步声,祖母与孙儿近在咫尺,生前定要亲亲热热地摆谈,要说笑,现在绝对不可能了。在一只十五瓦电灯的昏黄灯光映照下,一切显得神秘而古怪,特别是死人下面的一盏油灯,俗称“过桥灯”,被微风吹拂好像要熄灭忽又亮起,此情此境,更接近于传说中的阴间。载昆读过有关地狱的描绘,奈何桥的神秘,黄泉路的缥缈,十殿阎罗的狰狞,牛头马面小鬼的可怕,从前仅读着玩,而在守灵之夜全与祖母联系在一起,不可思议。竟悲从中来,使载昆心酸,心疼,难道这就是每个人必然的归宿吗?
  “可怕,多么可怕,”载昆竟喊出声来。
  “怕什么?有我呢!”叔叔说了这么一句后,翻了个身,又呼呼大睡,酣然入梦。
  守灵的第一个晚上,载昆在恐怖与梦幻之中好不容易地度过。
  载昆希望叔叔尽快买到棺材,使祖母 “入土为安”,也使他早一点结束担惊受怕的日子。
  白天,叔叔的事忙,上班上到下午才回家,问到买棺材的事,他皱着眉头说,他正在托人联系。晚饭后,叔叔叫载昆一起出去,到蟠龙镇上郊外的农村买棺材,在暮色中走访了几个地方,见到几个熟人,不是棺材质量差叔叔不买,就是价格高买不起,叔侄累了几个小时无功而返。
  第二个晚上守灵,守到一定时间载昆和叔叔都睡着了,在睡梦中,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,叔叔穿上衣服去开门。然后叔叔与敲门人在门外嘀咕了好一阵后,叔叔回来在载昆耳边小声地说,厂里出了事,几户人家被盗,他是厂里的保卫科长,必须到现场去与公安人员一道研究如何破案,叫载昆关好门,睡他的觉,要不了多久他定会回来。
  现在载昆一个人睡在床上,心情无比紧张,小时候听到“鬼”的故事不想自来,驱之不散,其中就有的所谓的《惊尸》。老人们煞有介事地说,死了的人在停放期间,若是猫从尸体上跃过,就会造成所谓“惊尸”,死了的人会悚然站立,闻到活人气味,便猛扑过来,用手和嘴进行袭击……原本是无稽之谈,但到这个时候,死人就在旁边,而且只有他一个人,可以想见载昆是如何的害怕,唯一的防御办法是把棉被拉来,把头蒙住,并蒙个严严实实以达到壮胆。
  但是,载昆睡在床上猛然想起就在他睡的这床,不是他们叔叔的,而是五祖父五祖母的。载昆见过这老俩口,是祖父的兄弟与弟媳,排行第五,所以载昆叫五祖父、五祖母。五祖父人瘦,会说,滥酒,有点不务正业的味道;五祖母个头高,人也瘦,很能吃苦,一年三百五十六天都在做活路,她一人工作所得供养全家人的生活。五祖父先死,五祖母最近几年才去世的。想着,载昆全身起了鸡皮疙瘩,手脚颤抖,头发似乎根根竖立。一幕惨状呈现在他面前:那年,载昆毕业回家,五祖母睡在他现在睡的这床上,形容枯槁,骨瘦如柴,一息尚存。载昆走过时她几乎用听不见的声音在叫:“给我水……喝,给我……” 载昆端来水,喂她,可是她的嘴张开便收不拢,水吞不下去,顺着嘴角往外流。并且她两眼发直,喉中的痰呼哧呼哧地吼,仿佛要断气似的,挺吓人。就在这天半夜,五祖母去了。她死在载昆现在睡的床上,好像还回忆得起五祖母令人恐怖的表情……五祖母死后,这床一直空着,床上的草席未动,草席下垫的棉絮当然更没有动。想到这里,载昆似乎闻到一股股臭味,肯定是病人临死前大小便失禁,没有清除完留下来的。载昆不但全身起鸡皮疙瘩而且全身发痒,像有无数小虫在身上爬似的,极为难受。
  幸好,载昆守灵到第七天,叔叔托的人才买到棺材,到第八天,才把奶奶装进棺材下葬。又幸好这事发生在腊月,天寒地冻,尸体没有腐烂,也闻不到臭味。送走了祖母,仿佛只有祖父经常一个人发愣,嘴上还叨念着“三奶奶走了!三奶奶走了!”其余的人脸上已看不到悲哀。
  祖母走后不到半年,祖父无疾而终,叔叔与载昆在一年之内办了两场丧事。
  不知为什么,叔叔婶婶不再坚持土葬,决定在祖父死去三日之后送遗体去火化。
  虽然免去载昆守灵之苦,但是蟠龙镇是小镇,而且封建意识相当浓厚,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会有火葬场。最近的嘉山有,二十里路,汽车四、五十分钟就可以到达。问题是那种年代汽车特别少,要叫汽车司机载死人去火化,根本不可能。叔叔对载昆说,祖父生前最关心的就是他,麻烦他拉板车把祖父送去嘉山火葬场火化,尽最后一点孝道。婶婶怕载昆有意见,在一旁劝说,叔叔身体不好,她要在家里带小孩走不开,没办法,只能让他代劳。载昆立刻爽快地答应。
  叔叔从厂里借来一部板车,当地人叫架架车,问题是要拉车走那么远,必须好好检查车有没有问题,特别是关键部位两个轮子有没有毛病,轮胎打足气没有,煞车的杠子扎不扎实。第二天五点起床,天还未亮,大家动手把祖父抬上板车,用绳固定好,用一床薄棉絮搭在上面,怕过路人看见是死人惊吓。准备好了之后正要出发时,叔叔的老大、载昆的堂弟,他争着要拉车一齐去,叔叔不便反对。素玉尽管有身孕,行动多少有一些不方便,但常常听载昆讲,没有祖父祖母的照料,他不会有今天。即使她不能拉车出力,但是也要送祖父一程。放完鞭炮后,载昆是主力,拉中杠,堂弟拉偏辅助,素玉在后面跟着上路去火葬场。         
  祖父本来个头不高,又瘦,死时只有六十来斤重,载昆与堂弟拉着并不吃力。经过街道,因早上行路人不多,很快上了公路。这天天气不怎么好,雾弥漫着,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。
  拉车去火葬场,载昆根本想都没想过。而且在这之前他没拉过板车,更不要说还要拉这么长的路,是啥给了他的勇气呢?当然是亲情,是对祖父的爱,更重要的是为求得心理平衡,祖父为他的成长呕心沥血,而他没为祖父做过什么,二十里去火葬场之路,是他对祖父无私爱的点滴回报。一路上没有谁想说话,沉浸在无比悲痛之中。载昆想着往事,祖父的形象在脑子里清晰地浮现:祖父也许是这世界上受苦最多的人!他五岁时姐姐引着他去玩,不小心摔坏了他一条腿,导致他终生残疾成了瘸子,也就注定他这辈子要受尽磨难。
  祖父的父亲心里焦急,担心残疾人没有一门挣钱吃饭的手艺,他们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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